跟眼前这些学生一样大时,他并不知道“学习到底有什么用”,更不理解那些初中毕业还要继续读书的人,觉得那是给家里增加负担。地里的玉米、谷子、小麦都需要人手,对当时的自己和家庭来说,那才是更紧要的事情。在当上保安之前,他以为北大就是“北大荒”。每次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,他总在心里嘀咕:“那比我们家还穷哩,还用考?”
家里7个孩子,他是唯一一个学历超过初中的。小时候,家里人要去大队公社劳动,没空看管这个最小的孩子,就把两根红腰带接成一条长绳,一头拴在他的腰间,另一头拴在一个沉甸甸的枕头上。曾经他能接触到的世界,只是那两根红腰带长度范围内的区域。
黑白电视机屏幕里的高楼大厦、镇上同学家里的蛋糕,以及三哥从长治带回的喇叭裤和花衬衣,是那个时候张俊成对于外界为数不多的认知。电视里经常出现威风凛凛的“老板”,身后永远跟着几个“小弟”。他曾经无比向往成为这类“能管人的人”。
然而现实是,除了干农活,他还要在铁矿上打工,挖一吨铁矿石能挣二三十块钱。在用雷管炸开的黑漆漆的洞里,干电石燃烧的灯发出难闻的气味。他的衣服上还打着硬邦邦的补丁。
拥有一件新衣服和不再受苦受累,几乎是他最初离开家乡的全部理由。
后来,没人能想到,当年的“红腰带”能一路延长到北京。
有好几次,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冲在了最前面。甚至在背上母亲用编织袋做成的背包、走出村庄的那一刻,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。
这些“成功”的天花板不断被现实打破,他一次次意识到,自己面前永远有一堵更高的墙,墙外是更大的世界。
在长治一家汽车配件厂当临时工的时候,他是厂里最卖力的,当时只有一个去北京当保安的名额,就落到了他的头上。在保安培训基地时,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分到北大保安队的一班,三个月后,就当上了班长。
他终于拥有了自己买的新衣服,那是一件花了8块钱在地摊上买的白衬衣。对于每月工资几十块钱的他来说,这是最昂贵的东西,只有最重要、最干净的场合才会穿,洗衣粉都比别的衣服多用一点。
他穿着这件白衬衣坐上了去北京的大巴,又穿着它走进了考上北大后的第一次课堂。但是在那里,即使穿着那件最宝贝的白衬衣,他也不敢跟任何人讲话。
“有时候除了努力,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。”在最近一次全校讲话中,他对着几百名师生说。台下的学生们齐刷刷地仰着脸。他们穿着军绿色的制服和迷彩服,像极了张俊成当年的保安制服。看着他们,张俊成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。
这个“报告厅”其实就是学校的食堂,玻璃窗框上的绿色油漆已经剥落,舞台的前端坑洼不平。而坐在这里的一些学生家里,写“福”字只用得起白纸,墙面跟地面都是灰黄的。学校贫困生的比例为10%,每到过年过节,张俊成总会组织老师为他们送去米、面和油。
“这些东西也许就能让他们过好一个春节。”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过春节,庆祝的方式就是喝到一碗肉汤。
现在,他要带着800多名学生活出更好的人生。从北大毕业回乡时,他带回了整整3麻袋的书,每到一处职业学校工作,就会把这些书都带过去。很多书都是北大的教授推荐的。
在北大上课的日子,他会陪着老教授一起在未名湖畔散步,听对方讲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,也会接过教授开的书单,去地摊上一本一本地翻。“月底如果剩下三四十块钱,可能会都用来买书。”他把一本名为《书祭》的小说反复看了好多遍,里边的主人公需要每天拾粪,却经常趴在教室窗外偷听上课。他觉得这个人像极了自己。
那些书跟着他挤上了从北京回乡的火车,如今在一间图书室里,跟6种报纸、四五万本书放在一起。那是他为学生们打造的“外面的世界”。一次大雨,他担心图书被淋湿,在半夜两点赶到了学校。
他把学校当作一个“军事训练场”,早上五点五十分,他会准时来到学校,等着跟学生们一起跑操,检查要求叠成“豆腐块”的被子。每天晚上,他要花两个小时在17间教室来回走动,看着学生们上晚自习。
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,学校在仪器设备上的投资已经上千万元。在今年即将开始的招生中,他将计划招收人数扩大到600多人,并坚持着最初的想法:“办学校并不是为了营利,学生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如今的张俊成似乎很少跟“落后”扯上关系了。甚至他的每一天都是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的。每天睡前,他会把第二天每个小时的日程都安排好。他最新的计划是,10年之内成立长治第一所民办大学。
距离当年那场高考已经有22年了。对他而言,那并非实现人生跨越的唯一方式,却是“必经之路”。有时他会想,如果当时自己做保安时没有被分到北大,也许人生就是另一种光景。但他不愿意把自己简单地概括为一个“幸运者”,他认为自己是“实干阶层”中的“努力者”。
尽管他的“成功”很多时候只是一种个例。在他带过的职校生中,能够“出人头地”的大概占30%。但他认为这个社会是完全公平的,“从来没有人会阻拦你努力”。他的办公室有一张匾额,上面写着“天道酬勤”。至于自卑,那是“自己看不起自己”。
在他之后,有许多人曾经或者正在复制他的“成功模式”,包括自己在职校的学生。那位学生被他送到北大保安队,也通过成人高考考上了北大行政管理学院。
张俊成为学生感到高兴,却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成为一种固定的模式,“每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轨迹,而我也只不过是个平凡人罢了”。
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玄增星陈轶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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